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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安年坐在客厅间隔出的玻璃屋里弹着钢琴,似乎是心事重重,翻来覆去的只弹奏一首歌曲,弹奏中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。越弹越气恼,季安年十根手指往琴键上一按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统一的响。她取下钢琴上放着的曲谱,也不管是哪首,便这样弹下去。季先生就在正对着她的主客厅窗前看着她,她也没有注意到,只除了看乐谱便是看琴键。
管家端来一杯元宝茶放在季先生身后的茶几上,被季先生叫住:“老宋。”
“先生。”宋管家原是季先生的生意助手,因为一笔订单失误,中了别人的套子,在码头交易时被人用子弹打中,幸得季先生舍命相救。宋管家出于自责与感激,从此远离生意,改作了季公馆的管家,倒也把季公馆打理的有条不紊。
“小桃的斋七,结束了吧。”季先生道。
文显明对季安年说小桃被葬了,不过是不想让季安年看到死去的小桃罢了。季先生把码头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的透彻,唯独在小桃这里缺了一环。也是不欲再查下去,有些东西自己心中猜到了,不看见真实的证据,还是能够自欺欺人一下的。
“是,”管家说,“前些日子。”
养女不孝,既然报道中说小桃是受伤,那么小桃便不能再在公众的视线里面死掉了。他让人偷偷把小桃的灵柩运回老家,只在几个重要的日子给她烧了点纸钱。她再糊涂,也是叫了自己这么些年爸爸的女儿。季安年之前忙着季先生的伤,后来又有了别的心事,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关于小桃的话,便不再提了。季先生一向忙得很,记不起小桃也是正常,可偏偏他记着。
“瞧我,”季先生道,“最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,竟把这个给忘记了,你也不提醒我。”
“先生真的忘了,才好。”提及小桃,管家的神情有些悲戚。那颗子弹打中的不是地方,他不愿祸害人家姑娘,一直没有娶妻,小桃是他捡来的孩子。季先生待小桃不薄,让小桃同季安年一起上学,俨然就像是季家的半个小姐。季先生觉得小桃是因他而死,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觉得小桃是自作自受。小桃有写日记的习惯,他在收拾小桃遗物时发现了她的日记本。其中内容,让他难以启齿。后知后觉的想起季安年的几句颇有深意的问话,身后不由惊起一身冷汗。
季先生并不知道小桃与张啸林的事情,也不知道码头的事情与小桃有关,更不知道季安
Po①8ъooк.)年对这些的了解。见老宋神色忧伤,心中觉得对不住老宋父女,对他宽慰笑道:“过些日子,我带小年去看看她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管家急忙道。
“怎么?”季先生少见管家失态,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“小桃的灵柩,已被我托人运回老家了。”管家道,“倒是小姐最近……”
“小姐最近怎么了?”季先生看着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,问道。
“小姐前两天突然问起我家中的支出,特别是您……最近从账上支了多少钱。”管家道。他知道季先生关心则乱,因此故意把话题往季安年身上去引,不想再谈论有关小桃的事情。
其实,季安年除了翻看账目之外,还随口问了他几句关于小桃的事情。他那时没有看小桃的日记本,虽是疑惑,仍全部答了,季安年听后的笑容让他记忆犹新。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了然,其中感情之复杂,眼底之深邃,像极了季先生。
季先生总有那个本事,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,纵使老宋跟了他二十年。季先生语气依旧平淡:“这便是你想要跟我说的?”
“小姐翻了一下账目之后就走了,神情挺不耐烦的。女孩家家嘛,对这些好奇一些是有的,但要真的去看账目肯定是耐不下心来的。”管家道。
季先生在他中弹之后把他送到了最好的医院养伤,他出院后,发现帮派之中参与码头生意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下。季先生为他报了仇,但如果不是他调查,季先生不会告诉他。而他,虽然没有对季先生明说,怕是季先生也知道,小桃是在季先生的血洗中活命的孩子。他打打杀杀了半辈子,见到还是婴孩的小桃时,心中突生善念。季先生知晓一切,却又纵容一切。
这便是季先生。他想的太复杂,做的又太简单。
季先生知道小桃的身世,却不知道小桃的作为;季安年知道小桃的作为,却不了解小桃的身世。
开始他以为,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和季先生。看完小桃的日记之后,他吃惊发现,小桃知道的事情始末竟是张啸林告诉她的。小桃在日记上越来越频繁的提及张啸林的名字,写他在自己身上下的工夫。季安年的十六岁生日宴会,张啸林作为受邀来宾出席,竟也特意找过小桃,在小桃的故意安排下花园“偶遇”季安年。小桃还在日记中写,她知道张啸林喜欢季安年,如果这就是张啸林的爱情,那么她作为一个爱着张啸林的女人,她会选择成全。
张啸林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情?他心中疑问越来越多。小桃之后的日记中语焉不详,似乎已经与张啸林有了夫妻之实。这些日记一直写到小桃被杀的前一天,小桃在日记中写,她要帮助张啸林把季安年留下。看完日记之后的他苦笑,这就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好女儿!助纣为虐,张啸林计划的如此周密,定是从小桃那里得知了所有情况。张啸林对小桃说他想去送送季安年,小桃便傻傻相信了。这个孩子到底是天真,竟不知自己这一句话,会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把自己送上黄泉路。
季安年就算是好奇,也不会去查账的。对于这些东西,她不是耐不下心来,她是根本不在乎。那么,她又是为什么找老宋要账本?季先生手扶着窗前的木栏摆设,眼睛依旧看着对面的季安年:“我知道了,你去忙吧。”
“季先生,茶快凉了。”管家微微弯腰,下去了。他原先家境不错,父亲吸大烟败了家,迫使他十几岁中断学业,从家里逃了出来。在受欺负中学会了反抗,在军队里学会了人情世故与枪法招式。某次混战中队伍散了,他来到上海,遇到了季先生,开始跟随他赤手打江山。这一跟,就是二十年。
他的父亲死了,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他自己也忘记了。当他在上海立稳脚跟之后,便重新联系上了家里,听说父亲去世了,母亲勉力撑着家没散,他每月会给家里寄回一些钱去。当年发生码头的事情之后,他一直没敢跟家里说,骗抱孙心切的母亲自己找了一个不错的妻子,还生下来一个可爱的女儿。为了使母亲相信,他还特意花钱找人拍了结婚照寄回去。近乡情怯,他只敢跟家中用书信和电报联系。他派人把小桃灵柩运回去后,听说母亲伤心了许久。母亲一直以为小桃母亲在生下小桃之后身子虚弱,没过两年便离开人世,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。母亲伤心,一是为自己孙女随妈妈走了,二是因为就剩他一个人了,她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。
没人知道,他这个小桃的父亲在小桃死后是什么样的心情。他心中叹气,他欠季家的,越来越多了。
他想对季先生说张啸林的事情,他觉得季先生是知道的。他知道季先生不知道小桃在季先生遇刺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,可他毕竟有护女之心,不敢让季先生知道。张啸林被他们轻视了,其心计手段,他们因为轻视所以忽视了。管家出了客厅,叹气,寻个机会,这些事情还是要和季先生坦白的。
季先生依旧站着没动,他不知道此时的管家心中排山倒海的思量。他低头饮了一口元宝茶,管家在盖碗里加了两颗青橄榄,上海这边向来是把青橄榄谐音“请进来”的。年初喝了元宝茶,一年四季赚元宝。季安年弹奏的那首曲子,他是知道的,叫做《少女的祈祷》,是一个欧洲的女孩子写的。白轻苏和他结婚之后硬是要教他弹琴,因为这个歌名,他便坚决不学这首曲子,他一个大男人,弹什么少女的祈祷?倒是小年她,在祈祷什么,又是在烦闷什么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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